走近留守兒童:硬殼之下_中國發展門戶網一包養app-國家發展門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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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年底,作家關軍來到甘肅省東南部一個鄉村的九年制學校,進行了100天的浸入式觀察和訪談。在這次深入接觸之前,和很多人一樣,關軍對于留守兒童這個群體一無所知。

為了觀察樣本更具有普遍意義,他選擇了打工比例接近全國平均值、經濟不發達但也不特別貧困的東勝鄉(為保護隱私,鄉名為虛構)。

“一片灰黃”4個字來自一個留守女生的作文,描繪的是她在家里的感受:“我的家庭就是這樣,沒有紅,沒有綠,眼前只有一片灰黃。”

女生筆下的這4個字給關軍留下了深刻印象,他似乎聽到了來自地殼深處,在庸常生活中被埋壓、隱藏、忽視的聲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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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廣元機場的高速路拐進一條土路的時候,我回頭看了一眼,暫別一種生活、進入另一種生活的儀式,就這么悄然完成。

個把月前,劉新宇說起那個計劃的時候,我沒有絲毫的猶豫,相反,我覺得他說的一個月遠遠不夠,“至少要3個月,而且包括春節”。

劉新宇是“上學路上”公益機構的發起人,關切的是鄉村包養app留守兒童問題,在創造性地開展了一些公益活動之后,他意識到一個致命的問題:對于這個超過6000萬的龐大群體,社會各界的援助更多建立在想象之上,并不了解孩子們最真實的內心需求。他的想法是,通過紀實文學的手段,為那些熱切的援助之情找對方向。

出發之前,我在地圖上留意過目的地的位置——甘肅東南的一個縣,層層山脈的包裹讓那里更像注意力的盲區。

離開北京前,我向至少4位青少年心理學方面的行家求教,我把各項要點存進手機,像錦囊一樣隨身攜帶。

出租車一直逆水流上行,它從一個岔路口拐向嘉陵江的支流,不久又拐向支流的支流,司機說,已經進入東勝鄉地界了,我對6個多小時的顛簸之苦渾然不覺,取出手機,又把錦囊里的幾百字默記了一遍,以便讓自己踏實一點。

漆黑的夜里包養,屏幕的光線有些刺眼。

“我的很多事情您不要問我,問錦泉老師吧,我自己沒法說”

在東勝的第一晚,我住進學校圍墻外的家庭旅館。近在眼前的新麻煩是,怎么熬過異常濕冷的冬夜?

我穿著厚實的毛衣毛褲,蓋了兩床棉被,把電熱毯調到最高一檔,身子勉強暖和了,而面部還暴露在外面,整個晚上,似乎有某種力包養條件量不斷從那里向外抽包養網取熱量,帶給人一種務必警醒的冰涼。

這遠非最冷的冬夜。此后我住在學校宿舍和農家,全都沒有室內取暖設備,通常要喝上一杯白酒才能穩妥地入睡,下半夜一定會被凍醒,那就再喝一杯。

不久我包養網了解到,學生不允許使用電熱毯,也不會有白酒,唯一仰仗的就是人多。每間擁有10張鋪位的學生宿舍,居住人數通常接近20人。整個冬天,咳嗽聲是我最深刻的聽覺記憶,大約半數的孩子處于感冒狀態。

圍墻那一側的電子起床號響了,錦泉如約過來接我,他是一家公益機構的駐校社工,20歲出頭,廣西人,過去3個學期一直陪伴著東勝學校的孩子。

走進校園的時機還不錯,國旗剛剛升到旗桿頂端。他們的穿著并不破舊,只是相當一部分顯得不夠清潔,更有一些孩子的鼻涕流出鼻孔,就像房檐包養網上的冰凌。

早操之后,跟隨錦泉拜會了楊校長。校長室的隔壁就是“第二課堂”,錦泉與一位名叫嶸嶸的社工在這里工作,它同時也是學生們的借閱室、娛樂室。

第一陣課間鈴聲很快響起,離“第二課堂”最近的六年級學生瞬間涌進來10多個,他們就圍在我四周,并與我保持著他們認為安全的距離。一個梳著短發、劉海齊整、穿著毛線馬甲的女生首先打破沉默。

“您是作家?您寫過什么書?可不可以給我簽個名包養網?”

得到簽名的肯定答復,轟的一下,那些學生跑出又跑進,他們爭搶著把筆和本子遞到我的眼前。

最先說話的女生叫陸紫嫣。她是校長的女兒,剛從縣城附近的學校轉到這里。“我可以叫你關大哥嗎?”第二次課間休息,陸紫嫣提出更大膽的問題。

按照預想,六年級學生是比較理想的重點接觸對象,他們思維、表達能力相對成熟,對外部世界的熱情依然旺盛,與陸紫嫣熟悉之后,我更確信先前的判斷,于是把這個班列為觀察的重點。當然,須提醒自己不要對熱情的孩子產生依賴,錦囊里有這么一句——

要看見所有孩子,活潑的、安靜的都要看見。

我打開學生花名冊,上面有年齡、住址等信息,也包括最值得關注的“留守與否”,我想盡快記下六年級每個學生的名字,尤其是找到他們——那些缺席了索要簽名的喧鬧場面的孩子。

在六年級,鞠玉蘭是少數幾個喜歡單獨活動的學生之一。每逢課余,她總是東瞧西逛,注意力難以在一件事物上停留三分鐘。

很快發現,鞠玉蘭比別的學生更有意地在暗中觀察我。這個扎著馬尾辮的女生個子不高,臉蛋圓圓的,總是咧著嘴,一副笑嘻嘻的樣子,但面部肌肉并沒有處于愉悅的狀態。

元旦當天,我遇到了鞠玉蘭,她擺弄著一輛單車,一會兒騎著兜一圈,一會兒又推著慢悠悠地走幾步。

“放假3天呢,怎么沒回家?”我問道。

“不想回,回去沒意思。”

鞠玉蘭的居住地,屬于東勝最偏遠的幾個村子之一,步行需要五六個小時,她不肯回家是心情不好。此前一天的上午,她打電話催促在西安打工的媽媽包養網,讓她趕緊回來,媽媽說還有一筆工錢沒結,現在回不去,鞠玉蘭不肯罷休:“那我就去西安。”媽媽當然不會答應這個負氣的要求。

“我在電話里和她吵了起來。”

“很想讓媽媽回來?”

“嗯臺灣包養網,算是吧。”包養

“吵架的時候多嗎?和媽媽關系怎么樣?”

“不好。”

我們在公園的長凳坐下,她收起笑嘻嘻的神情,和我進行了第一次交流。10多分鐘里,鞠玉蘭只問了我一個問題:“老師你在上學的時候有朋友嗎?”

我點點頭,順著朋友的話題聊下去。

鞠玉蘭說,不認為自己有朋友,“我有時脾氣不好,現在我盡量做到心情不好的時候只和自己較勁兒。”

我想起了前晚學校燈謎晚會的一幕:鞠玉蘭非常想得到一等獎的獎品,一只瓷娃娃,在失去機會以后,她在兌獎處不依不饒地向錦泉討要,時而笑嘻嘻地搗亂,時而嘴撅得老高。“她是真的那么想要,還是與平時一樣,只是以喧鬧的方式引起自己在乎的人的注意?”我在筆記中寫下這個問題。

鞠玉蘭的身世比較特殊,我對此有所耳聞,當我想甜心花園接著聊聊她為什么不太開心,她決定結束這次談話。“我的很多事情您不要問我,問錦泉老師吧,我自己沒法說”。

我看包養價格ptt了一下他的QQ個人資料——女,14歲,北京,東城區

在東勝,我想親歷這樣的過程:學生在家中迎回打工的家長,共度春節,然后家長再次外出,學生面對分離。長達50多天的寒假,我將選擇一戶學生家庭借住。

許許多多學生發出了“到我家去耍”的邀請,其中異常熱情的幾位,就包括六年級男生何東輝。得知他爸爸剛剛打工回來,我很想利用周末跟他回家,看看兩個孩子——他的弟弟讀一年級——與歸來的爸爸難得相見的狀態。

線條硬朗的紅色豪爵摩托嚴重超載,何東輝的爸爸拉著我和兩個孩子,迎著冷冷的山風駛向七八公里外的何家壩村。他們分開大半年了,父子相見的一刻卻沒有親熱的表達。

這是一個跑過中國半數以上省份、當爸爸之前就四處奔波的男人,做過日薪10元的礦工,干過危險的爆破,在當地算得上資深打工者了。

“孩子知道打工的辛苦嗎?”我問。

“不和他們講,講了他們也不信。”

我幾次用余光觀察旁邊的何東輝,他好像情緒不佳,一聲不吭地玩著手機游戲。從那以后,他曾經的熱情消失了,每次見面都很冷漠。我無從判斷,究包養條件竟是不愿意我和家長交流太多,還是反感我對打工話題過于關心。

何家壩之行的最大收獲,是我找到了寒假的目標。何東輝的鄰居當中不僅有好幾個東勝學校的學生,而且有3個女生還是他的同班同學,她們的爸爸均在外打工,我憧憬著趕上3個家庭的團聚時刻。

六年級班主任張老師告訴我,37名學生中,一個男生的爸爸在施工隧道里遇難,一個女生的媽媽久病不治,去世后留下天文數字的家庭債務,另一個女生的爸爸因賭博輸錢而自殺,都是最近兩三年的事,還有一個男生,三四歲的時候就被有了外遇的媽媽拋棄,爸爸平時也在外打工,那是一個沉默的少年,被同學們稱為“憂郁王子”。吳子琦,我在本子上記下了“憂郁王子”的名字,卻對他完全沒有印象。

學生假期開始的第一天,QQ上蹦出一個添加好友的請求,對方名字是“想到世界去闖蕩”,我通過了,然后問道:“哪位同學?”

“學生吳子琦您可能不知道六年級。”

我當然記得這名字,就是那位“憂郁王子”,第一個與我QQ聯系的居然是他。

“你的網名怎么理解?想去哪闖蕩?”

“我搜的。”

“放假有意思嗎?”

“太無聊了。”

“在學校你沒怎么和我交流啊,是不是更喜歡文字溝通?”

“可能是吧。”

此后一個多月,我兩次問他假期的情況,包養故事只得到一個睡覺的表情符號。我看了一下他的QQ個人資料——女,14歲,北京,東城區。

何雪菲每天都要問一個問題:今天幾號了?她盼望著兩個人的歸來,一個是表姐,一個是爸爸

放寒假了,我搭車前往何家壩村,50多天的假期,我和幾個孩子將耍在一起,沒有討厭的上包養感情課鈴把它切成碎塊。包養感情很可惜,用于憧憬的時間只有十幾分鐘,到了目的地,4個六年級孩子都去了山上的祖輩家。

何雪菲的爺爺打來電話,他和孩子們都邀請我上山去耍。

上山以后,何雪菲每天都要問一個問題:今天幾號了?不是得了健忘癥,而是她盼望著兩個人的歸來,一個是表姐,一個是爸爸,他們的歸期已近。

再過兩天爸爸就要包養網站回來了,何雪菲收拾好背包,做好了跟著媽媽下山的準備。

吃過午飯,何雪菲發現媽媽不見了,一定是下山了,不打算帶自己了。她坐在床邊呆呆地盯著地面,不住抹眼淚。

與何雪菲的爺爺家相鄰的那一戶姓郭,由外公帶著兩個孫輩,一個是只有簡單勞動能力、不會說話的智障者,一個是東勝學校九年級學生,名叫郭龍義。

郭龍義中等個子,身材單薄,17歲的他看上去顯得更年少,臉上稚氣未脫,連變聲也尚未完成,可熟識的伙伴卻稱呼他老江。

老江有著很強的動手能力,在山上,他用竹條和繩線制作捕鳥的裝置,每隔一兩天就有山雀落網。

包養妹還看了老江家的相冊,他自己的照片只有幾張,都是兩歲以前拍的,此后父母就外出了。

有一天,老江背著一個娃娃從山下上來,他大汗淋漓,興致很高,把父母遠遠甩在后面,那娃娃是老江兩歲的弟弟,屬于他的團聚時刻到來了。

老江與父母交流很少,不過看不出有明顯的感情裂痕,有一天晚上,爸爸在山下幫忙蓋房子,晚上飲酒過量,老江打著手電下山去接,一路吃力地攙扶。“把我像犯人一樣押回來。”爸爸這么描述著,聽得出語氣里對兒子懂事的肯定。

過年那幾天,鄉路繁忙,摩托車往來奔馳,后座上捆綁著各類禮品盒,成年人似乎有走不完的親戚,趕不完的宴席。農耕文明剛剛沒落,它所滋養的人情社會還將有稍長一些的壽數。孩子們的衣著比平日光鮮,與父母的情感交流依舊少得可憐。

預計日程過去一半了,對于當地寒夜的濕冷,我已不再畏懼,飲食上也完全適應,但是,焦慮感有增無減——臘月里,家長陸續回來了,我看著男生們在公路上玩單車,玩滑板,我看著女生們在屋頂跳皮筋,在河岸邊過家家,他們的神情、狀態,與家長外出時并沒有什么不同。

假期接近尾聲,我對繼續觀察失去了耐心。要了解目標學生的心靈狀況,就需要我開學后采用更多的積極方式,像調查員一樣工作。

“我的家庭就是這樣,沒有紅,沒有綠,眼前只有一片灰黃”

開學后,我拿出了幾個積極方案,包括有目的性地發起游戲,從中尋找心理問題的頭緒。有幾次,我與六年級學生玩起“真心話大冒險”。

“真心話還是大冒險?”

包養

“真心話。”

“好,你是不是喜歡××?”

“不,我選擇大冒險。”

“那好,你去××面前大聲說:我喜歡你。”

“你真討厭。”

每一次,每一輪,總是跳不開這樣的話題,他們是羞澀的,是佯裝慍怒的,他們也是亢奮的,是樂此不疲的。游戲中,既然他們只關心這個,假如我卻問出“平時什么事讓你最傷心”或“你最想對外出的爸爸說什么”,就顯得太煞風景了。游戲的嘗試宣告失敗。

我還委托幾位語文老師,給五、六、八年級布置一篇額外的作文,題目是我擬的,《我更想要的那種家庭》。幾天后,作文陸續交上來,那是100多個孩子對理想家庭的描繪。

在此之前,包括鞠玉蘭在內的好幾個同學都對我說:“不想寫。”這讓我意識到,題目設定雖然盡量委婉,還是有它殘酷的一面。我告訴他們,可以不寫,沒關系。幾個人最終都寫了,一個單親孩子寫了名字,又涂掉了。

我在筆記本上抄錄了幾名學生的作文——

現實就是現實,世界沒有如果,也不會有如果,我與其在這里幻想,不如來珍惜這與我想象中完全相反的世界。

我希望父母對我好一點,不用太好,只需要花出點時間多陪陪我。

父母在我和弟弟童年的印象里很模糊,幾乎看不清它(他)們的面貌。所以,我只希望父母能夠多陪陪我和弟弟,他現在還很小,更需要父母的陪伴。就算經濟不好,只要家人在身邊,就會成為人間天堂。

回憶起自己的童年,眼前爸媽的影子是比較少的,眼前是一片灰黃。五年級時爸媽在家里,我們離學校很遠,每周放學回家我爸都會在半路上來接我,這陣子我很快樂。

我的家庭就是這樣,沒有紅,沒有綠,眼前只有一片灰黃。

最后這篇的作者叫李小鳳,她行文中兩次出現“一片灰黃”(出處是季羨林回憶自己童年的文章),令人印象深刻,這4個字,讓一種復雜的處境與心緒變得可視,可觸摸,可感知。

這是第一次,我聽到了這些“習慣了逆來順受”的學生的心聲,它們如同來自地殼的深處,在庸常的生活里被埋壓,被隱藏,被忽視。

大約三分之一的學生提出,希望家長多留在家里陪自己,還有4名八年級學生提出,家長不要只滿足物質需求,不要嬌慣子女,超過一半的學生渴望更和睦的家庭,不希望生活在家人爭吵、打架的陰影中。

提前20天,鞠玉蘭開始為我們的告別忙碌起來。她幾乎每天都送我一件小禮物,有紅豆、繪畫、小紙條,還有一簇“芳香玫瑰”,她拿出一個帶密碼鎖的硬皮筆記本,讓我寫一段贈言,“越多越好”。稍后我去教室里閑聊,她讓我再寫一頁,我剛剛提起筆,其他幾個女生也都拿出帶密碼鎖的硬皮筆記本。

告別季開始得真早。

我正應接不暇地寫著,鞠玉蘭湊過來,我隨口說:“你還沒跟我說說你的夢想呢。”稍后,她用身體遮擋著,遞給我半張鈔票那么大的紙條,上面寫的是:你要是了解我,就不會祝我開心了,隨后一張寫的是:我是包養單親,沒有爸爸失去了一切。

鞠玉蘭的爺爺是鄉村教師,爸爸是村里的文書,在那個極為偏遠的山鄉,都是難得的文化人。爸爸有時參與賭博,兩年前,他一包養網評價下子輸掉3000多包養價格元,因為害怕其父、其妻的責怪,喝下了農藥,那時他的兒子只有一歲出頭。我曾見過鞠玉蘭的爺爺,知道這個哀傷的故事,沒有想過鞠玉蘭會親自告訴我。

“失去了一切”,這幾個字堵在我的心頭。我忍不住想寫點東西給她,后來,干脆決定寫給全體同學,一頁短期包養楷書手寫的、帶有贈言意味的公開信,貼到了教學樓的告示黑板。

公開信名為《這是關大的故事》,我第一次公開講述自己降生時的疾病與危險,嬰幼時期的羸弱與掙扎,講述了自己在命運面前做了什么,然后,我提到近日接觸某些同學后的感受,事實上,觸動我的不僅是鞠玉蘭那句話,在臺灣包養網被問及夢想的時候,有好幾個十二三歲的學生都告訴我,他們已經沒有夢想了,不敢再做夢。

信的最后是這樣寫的——

不必強求你有多堅強,但是,不要被命運擊倒,這生活是你的,你要對它負責,怎么可以放棄自己?

中午吃飯的時候,老江和另外4個男生端著飯缸找到我的宿舍,最初誰也沒有說話,就那么站著,過了一會兒,老江開口了:“關大,聽說你就要走了?”

“哦,可能你們理解錯了,我寫的是‘月底離開’,還早呢。”

沉默又回到我們中間,幾個男生站著沒動,每個人目光垂向腳面,默默地吃飯。他們都比我高出許多,在兩米開外圍了個扇形,產生某種送別的儀式感,大約10分鐘里,仿佛整個世界都靜默無語。那是我永難忘記的幾個東勝場景之一。

那一周,張老師安排了作文,寫“我的第一次”,鞠玉蘭寫了很長的一篇讓我提意見。她的題目是《第一次撕心裂肺的哭》,回憶了爸爸去世給她的包養打擊。

接近兩年了,鞠玉蘭開始直視她的傷痛,我愿意樂觀地相信,某種心結在這個春天悄悄地融化著。

一只只貝殼以一定的角度張開,然后合攏,就像什么都不曾發生

3月中旬,我開始嘗試對話。周一到周五,只有午飯和晚飯之后包養網有大約1小時的空余時間,我要抓緊它,多做幾次一對一的交流。

我設計的開場白是這樣:今天請你來,希望得到你的幫助。關大在東勝住了這么久,將來是要寫一本書的,現在外出打工的人那么多,我想知道對農村的影響,既包括物質生活的影響,也包括對你們這些孩子的影響。你的家長也在外打工,會有自己的體會,能否和我說一說,一定會對我有很大幫助。

交流過程中,我從不使用“留守”這種字眼,不要說他們,連我自己都很反感“留守兒童”一詞,它帶有一種他者視角的憐憫,刻意營造著落寞、悲情的氣息。

開場白千篇一律,對面學生的反應各有不同。多數學生沒有拒絕,有幾個學生聽完之后顯得很為難,或是眼圈泛紅,或是低下頭去,怯怯地問道:“老師,我可以不說嗎?”

這種時刻,我的內心也隨之慌亂起來,通常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要是不想說,我完全理解。謝包養網謝你,謝謝你。”

通過九年級的作文,我找到幾個表述能力很好的學生,其中一個叫吳春梅。聽完我的開場白,這個容貌清秀的女生沉默了片刻,輕聲講起回家的路有多遠,很羨慕別的家長騎車載著孩子。只是說了幾句,吳春梅就哽咽起來,大滴大滴的眼淚奪眶而出,她埋下頭去,想努力掩飾繼而止住哭泣。眼淚在以往十幾次對話中很正常,卻沒有一次來得這么突然。

吳春梅似乎無意放棄這次交流,她把一張紙巾撕成好幾塊,一下一下地擦拭著臉上的淚痕,然后拿著小紙片在手里揉搓,看得出,她在盡力平復情緒,接下來的50分鐘,她幾次說到動情處,卻不肯讓眼淚再次涌出來。

她告訴我,媽媽肺上有問題,在蘭州打工的時候好像因為膽結石做過幾次手術,手術完了,繼續和爸爸在工地上綁鋼筋。爸爸似乎腦子里有什么毛病,不敢騎摩托車,怕顛。她覺得自己必須出成績,“我不能讓爸媽覺得他們吃的苦白費了”。

直視對方兩眼之間的位置3秒以上,對方會覺得溫暖。

錦囊上的這句建議,我根本沒機會遵照執行,吳春梅總是低垂著頭,偶爾抬頭,會在目光相碰時馬上閃開,而且對話中她時常下意識地摳著桌角,或是撕扯紙片,那是在極力控制情緒包養網——多數坐在對面的同學都有類似的習慣。

結束交流那一刻,對面的學生包養網起身返回,我從不懷疑,每個人都有迅速讓自己恢復常態的能力。在20分鐘到兩小時不等的對話時間里,一只只貝殼以一定的角度張開,或大或小,現在它們已經合攏,就像什么都不曾發生。我不清楚一開一合意味著什么,也無法預知這會不會是其生命中僅有的一次。

那個讓我惴惴不安的問題冒了出來:我的東勝之行以及最終的寫作,對遠離家人的學生意義何在?

“你覺得外界的幫助是你們需要的嗎?”我曾這樣問幾個學生,他們以搖頭回應。

“會有什么方式,可以幫到你們?”

“幫不到。”

這樣的悲觀判斷無可厚非,由此而來的行事邏輯同樣無可厚非,那就是:對于無力解決的苦惱,我不去想它,它就不存在。

學生們回到熟悉的氛圍之中,依舊是波瀾不驚的日子,它甚至會讓我懷疑,與之對話的那種情境是否真實。如果說有了什么變化,就是個別學生再見到我時會更顯害羞,有幾次,我在校園與吳春梅打招呼,她不作回應,眼神躲躲閃閃,我不免猜測,她一定不想與對面這個內心窺探者再有任何瓜葛。

離開東勝的前一天,我走出“第二課堂”的瞬間,吳春梅和她最好的朋友馬艷紅出現在面前,有片刻的沉默,似乎她們在積蓄表達的勇氣。“關老師,你要走了。”馬艷紅開口了,“我們倆沒什么值得送你的,就做了滿天星,365顆。”

滿天星裝在馬艷紅的校服口袋里,她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把,我趕緊撐開上包養留言板衣口袋,接納那些星星。校服口袋很小,每掏出一把都不容易,有時星星落在地上,吳春梅就俯身撿起,她在整個星星贈送儀式沒有說一句話。

“能不能別走?”我無數次面對這樣的問題,無論相熟的還是陌生的學生,都會流露挽留之情。不過,春節過后,別離不止發生在我們之間。

3月18日,星期三,我造訪何東輝家在鎮上租的房子,得知他爸爸第二天一早就要去蘭州。那時已是傍晚,仍在學校上學的兩個兒子尚不知道這個消息。看上去,家長并不是怕孩子傷心,而是對分離不那么在意,至少表面如此。

第二天,我在操場見到李翠蘭的媽媽,她周末來接女兒。

“前幾天聽你老公說,他馬上要出去打工了?”

“嗯,今早走了。”

“翠蘭知道嗎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很想問問他們對家人不辭而別的感受,卻沒法說出口。

在“第二課堂”,我留下貼好郵票、寫好地址的幾十枚信封,期待著繼續與學生們聯系,未來的日子,我仍會關注他們的消息。

離開學校以后,第一個在QQ上問候我的,居然又是吳子琦。

我注意到,他的QQ名字已經改成了“孤獨是種安全感”。

老江、馬艷紅、鞠玉蘭、陸紫嫣……陸續有好多同學與我聯系,在晚上或是周末。他們幾乎每周都要問一句“在嗎”或“在干嘛”,像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務,之后,我想把聊天展開,很多時候會在“呵呵”面前戛然而止。

再簡短的寒暄,也足以把我的思緒拉回到東勝的山包養網水間。

我不會忘記離開東勝時的景象,濕冷一去不復返,河水比冬季多出一兩倍。雷雨初歇的早晨,遠山略顯朦朧,一些樹木生出了嫩芽。我突然覺得,荷爾德林的一段詩,值得獻給這片土地——

群山高大,那里的小河波光粼粼,

滿樹花兒,好像花環,

年輕的一歲開始了,猶如節日,

最高和最好的東西塑造著人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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